湘怡到北京出差,晚上到"我的北京客廳"(掩嘴笑,其實是一家店,因為很舒服,重要的朋友就約在這裡說話)來,說說最近。
湘怡從北京去了上海辦公室。這一年許多北京的朋友都搬去上海,照例的,像上帝欽點羊群一般的,把熟悉的人名說了一圈。
一個一生中某一個晚上,納豆和湘怡在北京。也許一行字就把這件事情說完了。但是,不。
半夜一點,我家的客廳要打烊了,我們走到三里屯北小街上,去往大路叫車。
使館區的街上安詳寧謐,交班的衛兵腳步聲踏在簡單的拍子上,1,2,1,2。黝暗的燈光下,墨黑夜色加軍綠色,再加上軍服的剛毅線條讓這樣的"後雨夜"之夜(偷用後現代語法),多一點點安心感,在天子腳下的北京,現在是全宇宙最安心安全的所在。
湘怡說,我們走走,再走走。我的唇線拉出上仰的微笑角度。
好的。那麼,我們就再走回去亮馬河邊吧。
...
...
怡:我剛到北京的時候,又想找你,又怕找你。我們這些朋友都有這樣的感覺,想要關心你,但是又有點怕你。
爐:為何?怕?
怡:因為,我們的談話,最後都離不開B。而且,你的談話主導性很強...
(我看著我的鞋子,正在走路。我想了一下,想起了那一段像是受重傷的野獸躲回自己的洞穴,連傷口也舔不動,就這麼敞著口子流血的時光。)
(喔。原來她們有過這樣的掙扎。)
(那麼,那些逝去的時光,那些到我身邊,只是看著,陪著,但是沒有說話的人們,她們如何,不怕?像S,像阿花,像妹妹?更多時候我抓狂發瘋呢!)
(不,她說的不是真的。我是因為不想提到B所以才遠離這些認識B的人。不,不是我要談的---我突然聽到這個,但是我不抗拒這個念頭。)
爐:我也不想見妳們。有意的避開所有認識我們,認識他們的人。我不想知道。但是你說的,有一點是對的,我並不知道為甚麼每一次的談話最後都會提到,尤其你們越是咒罵他,和她,說他很爛,我的痛苦就好像可以得到安慰,但是當我回家以後,我又會感到這樣不對,我不想要得到這樣的甜頭,這是非常微妙的心理機制。我不想要你們罵他。
怡:對,就算是他錯了,你也不會想要說他不好。
爐:是的。他不是爛人。也許他自己也說過,不過,我知道他一定要這樣說,才走得開。
怡:我這次看到你,覺得你改變很多。從前,我和G都覺得你想要脫離屎坑,但是一隻腳還深陷其中。
爐:喔,你們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想要好起來,
就是你們說的把一隻腳抽出屎坑。
我去上課,去瑜珈,去看醫生,去心理治療,去潛能開發,
去旅行,看了書,不斷的看,
把我知道的總結歸納,我拿我自己開刀,你們都叫我要加油...
但是,我不需要加油了。
這當中只有小黑叫我不要加油,
我說我被打趴了,請讓我先趴在這裡一下下...
有些人看著我趴著。我用手交叉在額頭處,示意了趴著的動作。
小黑,是我上輩子的哥哥呢。
所有的人都說我好得很慢。太慢了。
只有小黑說沒關係。
你們不會知道,前進一步後退三步又掉進屎坑的感覺。
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好起來。
怡:納姊...
我不害怕你們這些朋友怕我。我不害怕"被怕"。
我不害怕我沒有你們或者其他的新鮮的,古老的,陳年的舊朋友。我不害怕沒有。
我面對的是,全世界都不要我,但我還有你,沒想到,連你也不要我。
你究竟為何離去,我已經不能追究了,眼下更恐怖的事情是我一片一片的解離和崩析,我看著我自己的崩毀,我想要拼回來。我自己。
做人如果還有一點希望,我就剩下這個,我要把自己拼回來。
這個,變成我一輩子的功課。
湘怡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很多。
在北京的亮馬河邊,兩個女人的夜半悄悄話,誰也沒有聽見,卻又好像誰都知道了。
我想,只有很少很少的少數人會知道這些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
把湘怡送上回程出租車的時候,我在想,天底下大多數人不知道得自己,究竟用哪一種方式存在?
是坐在我家客廳的兩個女形女體?一個中年一個遲暮?兩個!這兩個自己,真的知道自己何去何從?
真的明白過去遭遇的,是此生最大的禮物?
真的無懼下一秒會來的無常和變化?
以肉身存在的方式,以螳臂擋車式的武勇,想要攔下威逼在前的"未來"。
還有甚麼好怕的呢?如果你已經死過一次。
亮馬河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