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主 亂燉

走到這個人生時間段，相比同齡人的生活負擔和責任，我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個不要臉的輕鬆寫意。

所以，某日因著台北盆地高溫的折磨，令人發瘋的熱浪咬住我不放的時候，心一橫，就去了墾丁。要了一個躺下來就可以看見海的房間。

直立的時候行走在海邊，墾丁有遊蕩的風，空氣凝結高溫，風一來，便帶走熱；躺下來的時候，怎麼變換姿勢也都能看見海，三天三夜擁海而眠。

墾丁很近，朝發午至。

計程車(買的高鐵票太早了，捷運首班車都還沒有發車。一大早只能坐上計程車去往台北車站)之後是高鐵，墾丁快線，破曉出發，中午之前我就在墾丁了。

在旅途上的移動，我總會想起母親。

母親是一個在家的女人。她嘴上說著不喜歡出門，也就從來沒有跟父親一起出過門。父親還在的時候總是會自己主辦台灣島內旅行，呼朋引伴成行。我在不記事的幼時，尚有幾張照片證明爸爸把我帶著跑遍台灣，赤崁樓或者澄清湖之類的明顯地標當背景，前景是一個漸漸發福的中年男人擁著學齡前的幼女，笑意滿盈地留下到此一遊的風景人物照。父親走的那一刻起，我們一家人的人生任務有了很大的調整，要養家，要完成學業，要處理自己的悲傷，要振興家中的經濟。兒女離巢期來臨，孤單的母親，沒有工作，失去生活重心的女人，開始了漫遊的路。

母親當初的不喜歡出門，拒絕任何小旅行的邀請，我想是為了苛刻自己當一個勤儉持家的好妻子，所以盡絕一切娛樂，因為她對自己苛刻才有資格要求孩子跟她一樣。不幸的是，她的孩子讓她覺得不省心，一個一個都只是回家睡覺罷了的兔崽子。我的加班是常態，大妹打兩份工也是半夜下班，弟弟下課之後去速食店打工，專門挑close作業，也是半夜下班，小妹到南部去念大學，天高皇帝遠的，只能是自求多福。母親的兔崽子開始探索人生，挑難過的關去破關，去打怪增強寶血，身為母親的卻仍困在喪夫的情緒中，無處排遣。人生沒有早知道，但不免思考著我的媽媽有沒有一時半會兒後悔過不曾和爸爸一起出門?

父親剛走的那幾年，我的母親怕是把台北東邊的大小街道都踏了一個遍。我的母親在移動的時候，都想些什麼呢?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她向我說，貞吶~那路上的人好像在笑我是一個冇ㄤ的女人。

媽媽，你想太多了。路人不會知道你的先生過世了，路人對路人沒有興趣的，妳出門散心，記得注意安全。

我的母親不出門，幾個小孩卻故意跑很遠---這會不會是對母親不出門，不探索的一種反動?小時候，母親認為出了家的大門就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世界，她的思想到底是怎樣建構那世界好像只有危險，侵犯，欺騙，搶奪，不請自來的意外以及生與死的拔河?我當然可以窺見一二，究其核心。是母親沒有能力或方法，也沒有自信去幫助孩子建立能力，只有將孩子圈養起來奴化，這樣對管理來說比較省心省事，大概可以解釋成愚民政策吧。媽媽對子女出門打拼賺錢的態度是一種不得不然，我們沒有家底，甚至還有負債，就算想要孩子都在身邊才看得見才安心，卻也不得不認清現實，於是我的母親依然當著家裡的女王，一脈承襲著父親給她的無上榮寵，統治著他的王國，但城裏的子民都不在家。

我很慶幸我和我的弟弟妹妹都喜歡闖蕩。我們對不安和變動有一種知命的無奈並接受，但也期許可能可以改變狀態，用自己的蠻力和有限的後天智慧。一邊安撫母親，一邊向上攀爬。

回台灣這兩年我跑過京都兩趟，首爾，濟州島，北京上海蘇州深圳。夏天正瘋熱的時候，我給不出門的母親打電話，天氣熱妳要開冷氣，可以舒服一點。然後，上車去了墾丁。

我的母親照例的苛責我揮霍無度，愛亂跑，並且認為我老來無依，後果自負。

在路程上偶爾就是想起這些人生轉折，但也很快的整理好。我在結婚前尚可帶母親出門短程同遊，也許只是基隆松山加上平價外食，也就那麼屈指可數的幾次，但每一次都是開心美好的記憶。今日已屆高齡的母親坐在家裡的沙發上趺坐成一團，也只能動動嘴皮罵我兩句罷了。奔赴墾丁，這山這海，我只得孤身一人，卻亦欣喜此時我能欣賞。

幕色已降。等待亮光。

光明來臨之前，必先晦暗，於是光才有光的意義。

光本身沒有意義，是我這個人需要罷了。

這個夏天南下尋找海和亮光，雖然說不上偉大的重生，但靈魂確確實實得到安撫。

安靜地和自己相處。